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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法不能自己选(第2页)

此时,黄文宝心中的情感异常复杂:他感觉塌实了,因为,村民们围住了他,但是却没有轰抢车上捐赠物资的意思;他也感觉悲哀,因为,他实在没有想到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还现实地存在着这样的贫困人群,他们的贫穷远胜与他在东北家乡的村民们;他还感觉无奈,因为,他不知道车上的衣被,能不能满足村民们的要求,看来,这样的捐赠,只是杯水车薪,无法解决天竺县,甚至无法解决一个村落的贫困问题;他同时还感觉为难,这样把衣、被分光了,回去之后,怎么向部机关和东方集团公司汇报,是否有损中国农民的形象?

“每人只能够领两件!”黄文宝像个将军一样,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对众人喊道,而后,又看一眼那老妇人,说:“领过的就不能够再领了!”

那罗蛮子见黄书记同意就地分发捐赠物资,顿时来了精神,他跳上卡车货厢,站在货厢门口,高声喊道:“对,每人两件,赶上什么是什么!不准许挑!”

黄文宝把站在自己身边的那个老妇人领到车门旁,对众人喊:“在这老婆婆后面排队,大家依次排好队!”

听黄文宝这样一喊,山民们立刻乱成了一锅粥,经过你推我搡,好一阵的拥挤和较力,以老妇人为第一名的一只三十多人的队伍终于排好了。

这时,队中又有人节外生枝,高喊起来:“胡老婆子已经领过了,不能够再领!”那胡姓老妇人听了,赶忙颤颤巍巍扭过头去,用颤抖而气愤的声音说:“我代胡狗子领!”

“那胡狗子马上就要被枪毙了,还领啥子衣被!”后面又有人喊。

老妇人也不示弱地指着说话的人,喊道:“你们一家来了四口人,每人领两件,你也沾了便宜!”

罗蛮子不耐烦地叫道:“别吵了,别吵了!如果不是黄书记英明,如果不是我罗蛮子出主意,你们呀,连个毛衣毛也见不到!江总书记的关怀,早被村干部们搞没的了!”

“行,一人两件,快发吧!”黄文宝害怕众人再节外生枝,便对罗蛮子吩咐道。

二被枪毙的,不都是坏人

话说秋天的时候,那胡狗子经过新老师的点拨和资助路费,按照娃儿妈信上的地址,踏上了东向广东,找寻老婆的路。当胡狗子坐上开往白沙市的长途车之后,当他从车窗里望着车下前来送行的向自己挥舞着小手的女儿和儿子的时候,他做人的良知突然被唤了回来。那时,他感觉自己没有哭,但是泪水却从眼眶里扑簌扑簌地淌下来,他睁大流泪的双眼,望着远处两个娃儿的幼小身影,在长途汽车扬起的烟尘中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小得看不清,看不见的时候,他在心里暗暗地下了决心:此次无论能否找回老婆,他都要重新做人,当牛作马也要让娃儿过上像样的日子,再苦再累也要把娃儿培养成人,培养成跟自己不同的有利于社会的人!

但是,当他按照娃儿妈信上的地址找上门的时候,敲响的却是一家窗上布满灰尘,似乎已经好久没人居住的工厂宿舍的门。那宿舍在一个筒子楼里,楼道里黑乎乎的,住户们由于室内狭窄,都挤在楼道里做饭,使得一个本来已经由于很黑而只得试探着走的楼道,越发拥挤难行。胡狗子在无人居住的屋外站了许久,却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最后,一个好心的邻居阿婆告诉了他:这间屋里原来住着一男一女,好像都是四川口音。男的是工厂的小包工头,女的是工厂的织工。刚开始,小两口甜甜蜜蜜的,后来,男的由于贪污公款事发,被工厂开除了,女的也受到了连累,也被工厂辞退。这小两口,原来还养着一条小狗,小日子好像还不错。但是,自打出了这个事情后,狗也卖了。慢慢地,连这房子的租金都付不起了。被房主赶了好几次,最后不得不离开,以后,就不知去向了。当时,胡狗子倒还多了一个心眼,向好心的邻居阿婆询问了一下那女的的长相。那好心的邻居阿婆所描绘出的女子,却跟娃儿妈一模一样。看来,他没有找错门,他没有办法再找到娃儿们的妈妈了。

返乡的路上,胡狗子的心里也是很复杂的。他一来高兴,还不时地冷笑起来:“这臭婊子,离开了我,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二来痛苦,因为家里的两个娃儿毕竟又没有妈妈了。

回到了天竺县,回到了他那与人合住的家,当他没有看到那两个平日里让他反感,现在又让他日夜记挂的娃儿时,往日里只知道打牌、喝酒的胡狗子,竟也感到失落起来。当隔壁的同姓婆婆和那蓝衣老头的家人,向他哭诉了两个娃儿惨死和美人桥坍塌事件经过的时候,那平日里浑然不知世事的胡狗子也竟木然地呆立屋间,长久地没有说出话来,瘦脸上也无声地流淌起了泪水。

在一个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夜晚,胡狗子在修建马路的工地上偷来了炸药。偷窃是他的拿手好戏,是他自幼练就的本事。在一个有月亮也有星星的夜晚,他把炸药包放到逍遥楼那可以看到何主任及其侄子何嘎子的地方。他只知道这里在举行宴会,当然不知道中纪委的同志们也在里面,他只想炸死害死自己两个娃儿的何嘎子及其靠山何主任,而不知道他的所为,还会让许多无辜者受伤甚至丧生。

在胡狗子的记忆中,那爆炸的场景太美妙了,本是黑糊糊的外墙和本是明亮的窗户,突然之间发出了刺眼的强光。那强光照亮了整座逍遥楼、照亮了楼前的坝子,也照亮了他所生息的美人河静静的河水。随着那火光的一闪,一声巨响响彻了云霄,再随着火光和巨响,逍遥楼一侧那黑糊糊的外墙和那明亮的窗户,被强烈的气浪冲开了一个好大的大洞,滚滚的浓烟像一群从学校里放学的孩子,从大洞中涌出来。原来在一层餐厅内就餐的人们,顺着被炸开的大洞,疯狂得冲了出来,朗朗跄跄跑到路边,有的摇摇晃晃地站着,有的已经扑倒在地上。所看到的黑乎乎的人影中,根本分不出哪个是领导、哪个是群众了。这场景使得他胡狗子产生了平生从来没有产生过的成就感,有了好久没有感受过的痛快淋漓的快感。他感觉遗憾的是,爆炸过后,逍遥楼居然没有倒塌,只是把一层的楼体炸了一个三四米见宽的大口子。后来他才听说,那炸药应该用土包上才有威力,但是,当时,他不懂,现在再后悔也晚了。

干了这种事情的后果,他是想过的。他明白自己一定要面对死亡,或者被枪毙,或者自杀。但是,自打他的两个娃儿死后,对死,他就不再惧怕了。活着好累、好苦、好难呦,今天为吃饭骗人,明天为穿衣受累,可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要穿衣呢?为了活着!可活着为了什么?难道还是为了好累、好苦、好难吗?人死了,变成一块僵冷的肉体,一切却可以一了百了。从此没有了知觉,从此没有了痛苦,从此更谈不上好累、好苦、好难了。但是,他希望选择一个好的死法,他希望自己的死相不要太狼狈,死的过程也不要太痛苦。他设计了一个死亡的方案,想从两个娃儿遇难的地方栽下美人河,让那每天都能够见到的美人河水把自己吞噬。对死亡的效果,他是有把握的,从桥头跳下,基本跌昏后,再加上他压根就不会游泳,必死无疑。死后,尸体会顺着河水,远远地飘走,飘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也许,还会有一个好心的人或者好心的组织把自己的尸体安葬。

但是,就在爆炸之后,在受害者哭号一片,惊魂未定的时候,他却忘记了逃跑,异常兴奋的他,在爆炸残余的火光旁边,双手叉腰,哈哈大笑起来,笑罢又撕声力竭地叫道:“炸得好!炸得好!炸死你姓何的狗日的!”他一边叫着,一边向火里撒着白酒,希望那火燃得得更大。

于是,他被擒了,他被判处死刑了。他在新世纪迎来的第二个冬天,在美人河畔的雪景如一幅水彩画的时候,他被带到了美人河畔,就要被执行死刑了。

运他的车不是什么好车,是一辆绿色的军用卡车;让他呆的地方也不舒服,是站在敞棚的卡车上;临刑前的待遇也不好,只吃了一碗米饭加一份回锅肉,而后就被戴上了手铐、脚镣,嘴里还被塞了一个夹子,不但说不出话,而且还非常难受。

公检法的工作人员都坐在前面开道的吉普车里,他不明白的是除了公检法的工作人员之外,还有一辆救护车跟在卡车之后,里面坐着的,分明是穿白大褂的医生。他们为什么来呢?

在临上车嘴里被塞入夹子之前,法医曾经要求他签一个捐赠遗体器官的合同书,他拒绝了,说:“我死了,已经没有亲人了。要钱有啥子用?给谁?”这是他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蔑视金钱。

雪后的大巴山映衬在蓝天之下,一重重山峦的轮廓和那山峦自身的淡淡的、少女腰条一样婀娜的线条依然秀丽、迷人;在堆满积雪的树冠下,时时闪出的几片翠叶,抛出点点的绿光,依然显现着生机。那被白雪覆盖下的灌木丛中,一种挂满红果的植物,干被雪裹的严严的,呈完全的纯白色,而那枝头无数颗红豆大小的鲜红的果子,却无畏地挣脱出白雪的拥抱,在冬日里,依然尽情地灿烂着。那划破雪原依然流淌的美人河,在冬日里,她的色彩依旧是湛蓝、湛蓝的,在阳光的照耀下,粼粼的河水,依旧泛起耀眼的波光。

虽然每年都要枪毙几个人,但是,天竺县没有专门的刑场,在美人河任何一个有坝子的僻静地方,都可以成为罪犯们人生的最后舞台。

当黄文宝带着满载捐赠物资的两辆车行使到贾大林曾经跳河自杀的地方时,在宽敞的大坝子上,密密麻麻站了数百人。罗蛮子好奇地停了车,下来向山民们打听。

“枪毙人呢!”一个矮墩墩的壮汉,很是兴奋地大声说。

黄文宝听见了村民的话,也赶紧下了车。看着白雪皑皑的坝子,他还记得送贾大林回京时这里那迷人的景致:

头顶是蓝天白云,白云像绵羊一样在万里长空中涌动;美人河蜿蜿蜒蜒地伸向远方,在遥远的天边化作了一个小小的点,消失在视野里;一阵微风吹过,满野的芦苇摆动起来,微风到处的一片芦苇低了,而微风过去的那一片芦苇又高起来,像大海的波浪一样壮观,只是芦苇是枯黄色的,芦花是淡紫色的;那黄与紫的搭配掀起的芦苇浪,比海浪的蔚蓝更加斑斓。淡紫色芦花的枝头还时时飞来一两只喜鹊,它们在明媚的阳光下嬉戏,由于芦苇的细杆不能很坚实地撑住它们的肥胖身体,害得喜鹊们不时扑棱着翅膀“呱呱”地大叫着。

回想着这人间美景,黄文宝不禁诧异地叹道:“枪毙人!怎么在这儿!”

“不是在这里,是在对岸。”矮墩墩的壮汉回答道,他不知道黄文宝只是诧异刑场设置的不妥当,还以为黄文宝是询问行刑的具体地点,便回答道。

突然,人声鼎沸起来,有人大叫着:“来了!来了!胡狗子来了!”

“这回,看这家伙还凶不凶!”

“难道是枪毙胡狗子!”黄文宝在心里惊颤起来,他也顾不得自己的县委副书记身份了,撇开罗蛮子,挤入人群,挤到了美人河边,向对岸望去。越过百米宽的美人河,对岸发生的一切依然清晰可见。

那胡狗子被两个身着绿军装的武警战士拖下了车。他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顺从地站在了美人畔白茫茫的坝子中央。公检法的工作人员及救护车里的医护人员也依次下了车,站在距胡狗子二十米开外处,似乎研究着什么。

黄文宝身边有个女人悄声问:“医生来干什么?”问话人四十开外,大脸盘子,她的声音很低,仿佛怕声音大了,就会引来对岸的枪弹一样。

另一个女人回答,声音也很低:“听说胡狗子捐出自己的心、肝、肺了!”

“死了,倒干出了人事!”大脸盘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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