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捐赠,不敢经过干部手
时空对于人类来说,应该是永恒的,因为人类的历史是短暂的,人类起源的几百万年历史,相对于宇宙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而时间的快慢与人的年龄有没有关系呢?按照唯物主义的观点,人处于任何年龄时段,时间的快慢都是一成不变的;按照唯心主义的观点,人对时间感觉有变化,那么,时间的快慢与人的年龄就存在着关系。
黄文宝觉得人随着其所处年龄时段的不同,对时间的认知也存在着差异。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老感觉时间过得太慢,望着家乡冬日里一片荒芜的田地,望着摘掉了绿色插在道旁如薰焦过的珊瑚一样枯黑的树枝,望着在雪地上寻食的一群乌鸦,那东北乡间的生活,仿佛总是一如既往。但是,年过三十,娶妻生子之后,黄文宝又感到时间过得非常地快,他仿佛还记得刚来天竺县时那个青山绿水的春天,还记得新世纪里第一个春天生长出的那满山遍野的紫色的杜鹃花,但是,现在,那个春天却已经远远地逝去了,而且秋天也在不知不觉中溜走,新世纪已经迎来了她的第二个年头,冬天也随之悄悄地来临了。
天竺县冬天的景致是与黄文宝远在东北的家乡不同的。他仿佛记得儿时有一篇小学课文,似乎是这样描绘他的家乡的:东北的冬天很长,满野都像是一幅幅只有黑白两色的钢笔画。那画中所有的景物:山、水、云、树,都覆盖着白雪,虽然没有缤纷的五彩,却有一派清新的素净的格调。远山像一扇扇银铸的屏风,越远处,颜色就越浓,直到山顶相接处,就再也分不清哪是雪山,哪是云天了。远处是被雪染白的白桦林,强劲的西北风吹来,树海扬波,白色的雪浪,此起彼伏。而近处呢,则是一片落叶灌木林,褐色的树干裹上了坚冰,在冬日的阳光下,发出了水晶般的光亮。
美人河畔的雪景在黄文宝看来,不是一幅只有黑白两色的钢笔画,而是在白色调中点缀着湛蓝、翠绿和鲜红色的水彩画。美人河畔的雪景没有了黄文宝东北家乡那极目远眺时一望无际,天地交融的空灵与苍茫,却有了大巴山映衬在蓝天之下的一重重山峦的秀丽轮廓和那山峦自身的淡淡的、少女腰条一样婀娜的线条;没有了东北绿色尽褪,那枯枝的独立与寂寥,却有了在堆满积雪的树冠下,时时闪出几片翠叶,抛出点点的绿光的生机。那被白雪覆盖下的灌木丛中,一种挂满红果的植物,则把这幅水彩画点缀到了最亮丽的境界。那植物的干被雪裹得严严的,呈完全的雪白色,而那枝头无数颗红豆大小的鲜红的果子,却无畏地挣脱白雪的拥抱,在冬日里,尽情地灿烂起来。
当然,与东北的雪景最不同的也是这幅水彩画中最精湛、最大手笔之处,还是那划破雪原依然流淌的美人河。在冬日里,她的色彩依旧是湛蓝、湛蓝的,在阳光的照耀下,粼粼的河水,依旧泛起耀眼的波光,使这幅水彩画的生机,凭添了盎然,使这幅水彩画的气势也陡然变得浩大起来。
“黄书记,我们该走了。”罗蛮子从沙漠王子跃野车里探出头,对站在路边向山下远望的黄文宝招呼着。在沙漠王子跃野车的后面还停着一辆东风牌加长卡车,牌号居然是“京a”的。卡车的货厢有棚子,里面塞满了冬衣、棉被和各式各样的旧计算机。
这辆卡车是郑直所在的东方集团总公司的,冬衣和棉被来自黄文宝所在的部机关,是部机关四百余名干部和职工对天竺县人民所献出的爱心;计算机来自东方集团总公司,是郑直在料理王淑英丧事之余,各部室游说的成果。
物资经黄河、跨长江,翻秦岭、穿大巴,被运抵天竺县之后,黄文宝经与扶贫办程主任商量,决定首先把这第一批来自北京的扶贫物资,冬衣和棉被捐献给山里最贫苦的山民,让他们减轻严寒之苦;计算机则捐给山里的希望小学,让山里的娃子们,也能够亲手摸一摸这网络时代的必备工具。
上车之后,黄文宝还没有坐定,罗蛮子便先开口了:“黄书记,你们北京来的领导,还是英明!亲自来送东西,就对了!”
黄文宝不解其意,问道:“为什么?”
罗蛮子挤挤眼,卖开了关子:“如果交给那程主任,我敢跟您打赌,过两天您再到他们家、他们的亲戚家,甚至各种关系户家一看,您猜会出啥子事情?”
“怎么样?”
“那好东西,一定就在那里呢!”
黄文宝将信将疑:“不至于吧?”
罗蛮子冷笑着:“那您就在新毛毯、新棉衣上做个标记,试试看嘛。以前早就这样了,一车东西,由县、乡、村干部来分,一级扒一层皮,最后还不够当官的七姑八大姨们分呐!那里还轮得上山里的小老百姓呀!”
“不是有登记吗?”
“登记的只是件数,却没有接受者的签字呀!即便是签字,也没的关系,谁也没有说干部家属不能够接受捐赠呀!”
黄文宝倒受到了启示:“的确,我们这车衣服,也没办法让接受捐赠的山民逐件签字!这样,这种献爱心活动就太复杂,太麻烦了!”
“所以,我建议您,除了计算机,见了穷人就停车,把衣被发几件算了。”
罗蛮子话音未落,便停住了车,后面的卡车也跟着停了。只见前方的山坡上,一个老妇人呆立在雪中,痴呆呆地望着驶近的两辆汽车。她的脸很瘦,皮肤又黑又糙,头发花白,驮着背,破衣烂衫上布满了土和雪,从她那满脸密布的皱纹来判断,她应该有六十开外的年纪了。
罗蛮子对黄文宝说道:“这是胡狗子的远房亲戚,也姓胡,两家人住一间房,真正的穷人。不过,两个小孩一死,胡狗子被抓,她的房子倒宽敞了。”不等黄文宝支声,那罗蛮子早已经下了车,跑到卡车上,抛下一个大柳条包来,而后又麻利地跳下车,对着呆立在雪中的老妇人大喊:“哎,领衣服来!江主席给你们送来温暖了!”
黄文宝见状,也只得下了车,那罗蛮子的莽撞行为,弄得他心里产生了几许不快:还没有就分配衣被的事情做出决定,他就先干起来了,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这简直就像是造了自己的反吗?但是,转念一想,这罗蛮子大概也真的想为真正的穷人做一点事,怕自己这黄书记依然按照常规,把物资交村、乡干部处理,苦了老百姓,乐了村乡干部。这么一想,他便在心里平衡了,也接受了罗蛮子的主意,进而默许了罗蛮子的主意。于是,黄文宝也对着那雪中的老妇人喊道:“对,北京人民送温暖来了!”
就像那罗蛮子喊出“江主席给你们送来温暖了”时没有感觉出做作一样,当他喊出“北京人民送温暖来了”时,也没有感到别扭。人的言行,其实都与他在社会中所扮演的角色有关,此时,黄文宝喊出那句话的时候,还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县委副书记,作为共产党的代表,面对人民群众时的那种责任感和荣誉感。这样感觉,是他在中央机关里当处长时、甚至在入党宣誓时,都没有体会过的。
那老妇人听说要分衣被,便顺着山坡直直地跑下来,那速度之快,非城里的老人所能想象,以至于黄文宝也不禁吃惊地大叫道:“小心,慢点,别摔了!”
罗蛮子打开雪地上的柳条包,把里面的毛衣、棉袄一类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了老妇人,并且大叫着:“被子要不要?拿得动吗?”
老妇人怀里抱满了衣物,依然像是哀求,又像是惊喜地连声说着:“我啥子都要,我啥子都没有!”她的眼中泛起明亮的光芒,那光芒是贪婪的火焰,还是求生的期盼,黄文宝简直说不清楚,但是,这表情确是她生活的写照,应该没有半点虚假。
人类面临生存压力的时候,是不会懂得面子是什么的。面对捐赠物资的矜持,看来,也只是富人或者衣食无忧者的奢侈品。
那老妇人终于在再也抱不动,再也背不起的时候,满足地离开了车,蹒跚着向山坡上走去。
黄文宝对罗蛮子说:“要不,你送她一趟?”
“不用,山里人可结实了。而且,他们就住在山坡上,不远。”罗蛮子望着老妇人的背影说。
见那罗姓老妇人的背影很快地消失在白茫茫的林木间,黄文宝、罗蛮子才回到了车上,打着了火,准备继续前行。这时,在漫山遍野里,突然传来了呼喊声:
“黄书记,莫慌走!”
“黄书记,我们也没的衣服!”
“也发我们一床被子嘛!”
黄文宝四处看时,只见在老妇人刚刚消失的那片白茫茫的树林间,突然冒出了无数的山民,他们一边狂喊着,一边向他们的车追来。
望着从山坡上冲下来的山民们,黄文宝开始不知所措起来:他担心这些被利益诱惑的穷人们,失去了理性,哄抢捐赠车。到那时,岂不在天竺县闹出了一个大笑话!甚至有可能导致成类似美人桥坍塌的不大不小的政治事件!想到这里,黄文宝急忙推门下车,用自己最好的水平,最快的速度,冲到了卡车前,像保护珍贵的国家财产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货厢的门。
那从山坡上冲下来的山民们足有三十几个人,很快就把提前跑到车前的黄文宝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大的,已经头发斑白;年纪小的也是是北京城里幼儿园的小孩子。他们衣服的款式和颜色五花八门,但是,却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沾满了雪和土。他们的眼睛有大有小,但是,眼中却充满着一种共同的神情,就是对财富的渴望。更让有黄文宝不解的是,那胡狗子的亲戚,那刚刚离去的胡姓老妇人,居然也挤在也了人群当中,依然眼巴巴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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