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娃娃犯人在严格的押解下被带着穿过城里,这样郑重其事地警戒一群小孩子似乎令人觉得害臊。才不是这样呢!小犯人们已经商量好了——一声口哨!——谁想路,就往不同方向奔跑!押解队有什么办法呢?开枪?打谁?难道可以打小孩子吗?他们的刑期也就于此结束了!一下子从国家手里跑掉了一百五十年。不愿当笑柄?——那就别去抓孩子们!
未来的小说家(在娃娃犯人中间度过了童年的)会给我们描写娃娃犯人的许许多多花招,他们怎样在教养院里恶作剧,报复教育员,给他们吃苦头。他们的刑期和管理制度看起来尽管很严,但娃娃犯人由于不受惩罚就发展得非常胆大妄为。
下面是他们吹嘘自己的一个故事。我清楚娃娃犯人的通常的行为方式,所以对这个故事是完全相信的。一群非常激动的吓坏了的孩子跑到教养院的女护士那里,叫她去看得了重病的同伴。她忘记了谨慎,就迅速地与他们一起来到他们的四十人的大监室。这时,蚂蚁式的工作开始了!——一些人堵住大门进行防守,另一些人七手八脚地把护士身上穿的所有衣服都撕掉,把她弄倒,有的坐着压住她的手,有的压住她的脚,然后就各显神通了,强xx她,吻她,咬她。冲他们开枪是不许的,谁也没有去把她抢救出来,直到他们自己把这个被玷污的、哭哭啼啼的女人放走。
男孩子对女人肉体的兴趣,一般说很早就发展起来了,在娃娃犯人的监室里,这种兴趣更被绘声绘色的故事和夸口烧得极为炽烈。所以他们不放过机会去发泄。请看一个插曲。在克里沃舍科沃隔离区(第1劳改点)里,大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四名娃娃犯人同装订车间的女少年犯柳芭坐着聊天。她为着什么事激烈地反驳他们。这时男孩子们便跳了起来,抓住她的两脚高高地提起。她处于束手无策的状态中:两手撑着地,裙子落到她的头上。男孩子们就这样抓住她,用空着的手去抚摸她的身子。然后并不粗鲁地把她放下。她打了他们吗?逃开他们吗?没有,照旧坐下来继续争论。
这已经是一些十六岁上下的娃娃犯人了。这是——成年犯的、混合的隔离区(区里有一个五百名女犯的大工棚,在那里,进行交好都是不加遮掩的,男娃娃犯人像男子汉那样神气活现地上那里去)。
在儿童教养院里,娃娃犯人劳动四小时,学习四小时(然而,整个这种学习全是装模作样)。转到成年犯的劳改营后,他们得到十小时的工作日,只是劳动定额少些,口粮标准却和成年人一样。他们是十六岁上下转到这里,但在劳改营里和到劳改营以前的忍饥挨饿和不正常发育,使他们在这种年龄看上去还是一些又小又瘦的孩子,他们的身材,他们的智力,以及他们的兴趣都落后了。在这里有时按工种把他们分成一些单独的作业班,有时就同年老的残废的犯人混合编在一个班里。在这里要求他们做的是“减轻了的体力劳动”简单说就是营内儿童劳动。
在儿童教养院以后,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经没有看管人员所觊觎的那种儿童口粮了——因此,看管人员已经不再是主要敌人了。出现了一些老人,在他们身上可以试试自己的力量。出现了一些女人,在她们身上可以检验一下自己的成年程度。还出现了一些真正的活生生的盗贼,肥头大耳的劳改营的突击队员,他们乐意去指导娃娃犯人的世界观,教练他们偷窃本领。向他们学习——是诱人的,不学习——是不可能的。
对于自由的读者“盗贼”这个字眼儿也许听起来是带有责备味道的吧?那他就什么也没有懂得!在盗贼世界里,念起这个词来,像在贵族圈子里念“骑士”这个字一样,甚至还要毕恭毕敬,像说神圣的词那样,不是放大嗓门去念。将来什么时候成为一个当之无愧的贼——这是娃娃犯人梦寐以求的,这是他们一帮自发的努力方向。就是他们中间最独立不羁的——思量着生活的少年——也找不到比这更可靠的命运。
有一次,在伊凡诺沃递解站上我宿在娃娃犯人的监室里。板铺上挨着我躺着的是一个年纪过了十五岁的瘦瘦的男孩子,好像叫斯拉瓦。我感到他履行娃娃犯人的一切仪式有点勉勉强强,似乎他的年龄已超过了这个阶段或者已经感到疲劳。我想:这个男孩子还没有毁掉,比较有头脑,很快就会离开他们。我们聊起天来。他是基辅人,他的父母中一个已经去世,一个把他扔了。还在战争前,九岁的时候,斯拉瓦就已开始偷东西“当咱们这边的来了以后”以及在战争结束以后,他也偷,他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身上过早出现的若有所思和郁郁不乐的微笑对我说,他往后仍打算靠偷东西过日子。他很火情入理地说明:“当工人除了面包和水以外什么也挣不到。我的童年是不好的,我想过好日子。”我想补充了解他回避开的两年——基辅被占领的两年,便问:“你在德国人占领时做什么来啦?”他摇摇头说:“在德国人占领的时候我工作了。在德国人统治下我哪能偷呀,他们当场就会把你枪毙。”
在成年犯人的劳改营里,娃娃犯人们仍保持着自己行为的主要特点——齐心协力地进攻和齐心协力地回击。这使他们变得强大,并摆脱了各种限制。在他们的意识里,可以容许的和不能容许的之间没有任何禁止越过的界限,更没有什么善恶观念。对于他们说来,凡是他们想要的,都是好的,凡是妨碍他们的,都是坏的。他们所以养成一种厚颜无耻的举止作风,因为这是劳改营里最有利的一种行为方式。在不能以力致胜的地方,假装和狡猾对他们很有用。娃娃犯人可以装成宛如圣像画上的少年,使你感动得掉眼泪,而这时他的同伴却在背后掏空你的口袋。他们这帮记仇的小家伙可以把任何人报复得不能安生——为了不被这伙小强盗纠缠上,谁也不去帮助受害者。目的达到了——把对手们拆散了,娃娃犯人们就一群扑上去对付一个。这时他们就是不可战胜的了!他们这么多人一下子猛扑上来,你都来不及发觉他们、区别和记住他们。你被搞得手忙脚乱,招架不及。
苏济讲述了诺沃西比尔斯克劳改营克里沃舍金诺第二(惩戒)劳改点的几个场景。生活在招入地下一米半深的阴暗的大土屋(容五百人)里。长官们不干涉隔离区的生活(既没有标语,也不讲课)。盗窃犯和娃娃犯人称王称霸。几乎不出工。伙食也就与之相适应。然而却有许多空闲时间。
在作业班员们的护送下从切面包房里抬出面包箱。娃娃犯人们在箱子前面假装打架,你推我撞,把箱子弄翻了。作业班员忙去从地上拣面包。二十份口粮中,他们只来得及拣起十四份。“打架”的少年犯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个劳改点里的食堂是一座临时搭起的木板屋,在西伯利亚的冬天是不适用伪。烂菜汤和口粮从厨房送到土屋,需要在严寒的露天里走一百五十米路。对于年老的残废犯人,这是危险的艰苦的行动。口粮深揣在怀里,冻僵的手紧抓住菜锅。突然,三、四个娃娃犯人从旁边发疯似地猛扑过来。他们把老人打倒,六只手一齐上来搜索,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口粮被抢走了,烂菜汤倒了,一只空锅躺在地上。老人使劲屈膝站起来(其他犯人看到这种情形——赶紧躲开这个危险地方,赶紧把自己的口粮带回土屋里)。受害者越弱——娃娃犯人就越残忍。一个已经完全软弱无力的老人被抢走了口粮;明目张胆地,直接从手里夺。老人哭着,央求还给他:“我要饿死呀!”——“你反正快死了,有什么关系!”——娃娃犯人们商量好在厨房前的一间老是有人跑来跑去的空空的冷屋里袭击残废犯人。一伙小强盗把受害者拽倒在地上,坐在他手上、脚上、头上,搜索他所有的口袋,拿走马合烟和钱,就跑掉了。
一个又高大又强壮的拉脱维亚人马尔丁松穿着英国飞行员的褐色系带高筒皮靴(带子用小钩一直系到膝盖)出现在隔离区里。他甚至夜里都不脱掉皮靴。他自恃有力气。但是一伙娃娃犯人盯准了他在食堂的小舞台上稍稍躺一下的机会,霎时间一齐向他扑上去,霎时间消失了——皮靴没有了!所有的带子都被割断,靴子被拉了下来。寻找?往哪里找!马上就通过看守员(!)把皮靴送到区外高价卖掉了(娃娃犯人们什么不拿到区外去卖!每次当劳改营领导可怜他们年幼,给他们稍好一点的鞋子或衣服,或者给他们从五十八条犯人那里剥夺来的床垫片——不消几天,所有这些东西都卖给外面人换了马合烟,而娃娃犯人们又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鞋子,睡在光秃秃的板铺上)。
一个不谨慎的自由雇员牵着一条狗走进隔离区,只要~眨眼工夫不留意——傍晚时分他就可以在营区外买到自己那条狗的皮:狗一眨眼间就被诱走,宰掉,剥皮,烤熟了。
再没有比偷盗抢劫更美妙的事了!——既可饱肚子,又快乐。年轻的身体需要单纯的活动筋骨和不为谋利的娱乐以及奔跑。如果给他们锤子去打炮弹箱,他们会不断挥舞起来(甚至女孩也一样),把钉子钉进随便碰上的什么东西里去,钉进桌子,钉进墙壁,钉进树墩。他们经常彼此角斗,——并不只是为了去掀翻面包箱,他们真的也在板铺上,在过道里角斗,追逐。他们踩在人们的腿上、踩在物件上奔跑,把什么东西弄翻,把什么东西弄脏,把什么人吵醒,把什么人撞倒,并不是有必要——他们在玩耍!
任何儿童都这样玩,但普通的儿童毕竟有父母(在我们的时代——只不过是“毕竟”),有某种管束办法,可以制止、感化、惩罚他们,把他们送到别的地方去,——在劳改营里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用活去感动娃娃犯人——简直是不行的,人类的语言和他们无线,他们的耳朵听不过任何他们不需要的东西。生气的老人们动手去制止他们——娃娃犯人就把重东西往老人们身上扔。娃娃犯人们有什么不可以拿来开心的!——抓起残废人的一件军便衣,玩起你扔我接的游戏——逼着老头像他们的同龄人似地跑来跑去。他生气了,走掉了吗?——那他就再也别想看到这件军便服!他们卖到营区外去了,换烟抽掉了!(这时候他们会做出天真无邪的样子走到老头身边:“老爷子,给对个火!算了,别生气了。你为什么要走掉,不把它抓住呀?”)
对于成年人,对于做了父亲、祖父的人们说来,娃娃犯人在劳改营这块狭小地方的这些狂暴游戏,要比他们的抢劫和饥饿贪婪更为难受,更感受辱。这是想不到的一种最刺激人的屈辱办法:把上了年纪的人与顽皮孩子放在同等地位,如果是在同等地位那还凑合——不,是交给孩子们任意摆弄。
娃娃犯人不是故意去做坏事的,他们根本不想侮辱人,他们不装模作样:他们除了自己和年长的盗贼犯外,的确不把任何人当人!他们当初是这样认识世界的——现在仍抱住这种观点不放。下工的时候,他们插入到那些疲惫不堪的、几乎站不稳脚的、发呆的或沉浸在回忆里的成年犯人的队伍中去。娃娃犯人把队伍冲得七倒八歪,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想成为领头的——这什么好处也没有,只不过是为了好玩而已。他们吵吵闹闹地说话,经常瞎提普希金(“普希金拿了”“普希金吃了”),冲着上帝、基督和圣母骂娘,大声喊叫各种关于性欲方面的下流话,丝毫不避站在旁边的上年纪的妇女,更不用说年轻女人了。在劳改营的短短的时间内,他们已经达到了脱离社会的最高自由!——在营区内漫长的点名时间,娃娃犯人们彼此追逐,冲人群,把一些人推倒在另一些人身上(“喂,乡下佬,干吗站在路当中?”),或者围着一个人,像围着一棵树那样,你追我赶地奔跑,而且比围着树转更方便,因为可以拿他来挡住自己,可以扯他,摇他,把他往四面八方拉。
即使在愉快的时刻这也是令人感到受辱的,而当一个人的整个生活被毁坏、被扔到遥远的劳改营坑里去毁灭、饥饿的死亡已经在他身上蔓延、他的眼里一片漆黑的时候,——更无法用悲天悯人的高姿态去同情那些少年们,原谅他们在这种凄凉地方的游戏并不是他们自己的发明。不,上年纪的受尽折磨的人满腔愤恨地向他们叫嚷;“小毒蛇,都把你们瘟死!”“渣子!疯狗!”“你们都死绝!”‘很不得亲手把他们掐死!”“比法西斯分子还坏的野兽!”“真是专门放出来要我们的命!”(在残废人的这些叫喊中放进了多少仇恨,如果话能杀死人——那就已经把他们杀了。)是啊!这些家伙好像是他们故意放出来害我们的!——因为劳改营的主管人员不管怎么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比这更大的祸害来了(好像在一盘成功的棋局中,所有的棋步突然自己配合起来,给人的印象却好像事前天才地想出来的,在我们的系统中许多折磨人的好办法也是这样搞成功的)。你会觉得基督教神话里的小鬼就应当是这种样子,而不是别样。
况且,他们的主要游戏和他们的标志——他们常用的标志,致敬和威胁的标志——就是两股叉:食指和中指叉开做成好似活动的犄角的形状。但它们不是低人的,它们是刺穿东西的,因为老是向着眼睛伸去。这是从成年盗贼那里承袭来的,表示一种严重的威胁:“杂种,抠掉你的眼睛!”这是少年犯的一种心爱游戏:在一个老人眼前不知从什么地方出其不意地像蛇头那样伸出一对双股叉,手指照直地向着眼睛移动过去,马上就要捅进去!老人身于往后仰,他们还在他胸部稍稍一推,而他后面一个娃娃犯人已经紧靠着脚伏在地上——于是老人就在娃娃犯人愉快的哄笑声中啪嗒一声朝天跌倒,头碰在地上。他们永远不会扶他起来。他们不懂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这只不过是寻寻开心。你拿这些小鬼一点没有办法!老人艰难地撑起有病的身子,愤愤地低声说:“要是有机枪——把他们统统打死也不可惜!”
老人u对他们恨之入骨。他说:“他们反正是已经毁掉了的,长大起来对人们将是一场瘟疫。应当把他们悄悄地消灭掉!”他研究好了一个方法:偷偷抓住一个娃娃犯人,就把他翻倒在地上,用双膝压他的胸部,直到听得见肋骨的折裂声——但不结果他,到此就放走。u老头说,这样的娃娃犯人已经活不了多久,但什么医生都不会弄清是怎么回事。u老头就这样把几个娃娃犯人送到了阴世,直到他自己被打死。
仇恨产生仇恨!仇恨的黑水沿平面泛滥要比从沿着火山口朝上喷射冲向那些使老的和小的都遭受奴役的人要来得容易。
这些法西斯小顽固就这样由斯大林的法律、古拉格的教育和盗贼薰陶的共同行动培养了出来。再也不能想出使孩子丧失人性的更好方法了。再也不能更浓密更迅速地把劳改营的种种恶习打入未成熟的瘦窄的胸膛了。
甚至在可以毫不困难地使孩子的心灵软化的时候,劳改营的主人们也不许这样做:这不是他们教育的任务。一个男孩子请求从克里沃舍科沃第一劳改点转到他父亲服刑的第二劳改点去。没有允许(因为规章要求分开关押)!这个小男孩不得不藏在一只大木桶里被运到第二劳改点去,偷偷地住在父亲身边。他们以为他逃跑了,引起了一场慌乱,还用钉耙搅粪坑——莫非是淹死在那里了?
万事只是开头难。沃洛佳-斯涅吉廖夫刚十五岁进监牢的时候还有点不习惯。后来他得了六个刑期,加起来几乎有一世纪(两次各二十五年),在强管棚和禁闭室过了一百天(年轻的肺得了结核病),七年是在全苏联的通缉之下度过的。后来他就在牢靠的盗贼道路上安身过活了(现在是失去一只肺叶和五根肋骨的二等残废)——维佳-科普佳耶夫从十二岁起就不断地坐牢。被判了十四次,其中九次是因为逃跑。“在狱外我还没有过过一天合法的日子。”——尤拉-叶尔莫洛夫获释后找到了工作,但他被辞退了——因为录用复员军人更为重要。他不得不会作“巡回演出”
因而又得到了新的刑期。
斯大林的惩治娃娃犯人的不朽法律存在了二十年(直到一九
五四年四月二十四日颁布了较缓和的法令为止。这个法令释放了
已服满三分之一以上刑期的娃娃犯人——可是这是第一个刑期的三分之一,如果有十四个刑期呢?)。他们收割了二十次。他们使
得二十年内的符合刑事责任年龄的少年陷入了犯罪和腐化的歧
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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